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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咏鸣散文随笔(一)

发布时间:2022-06-07 11:12作者:来源:

 一·   粽子•种子


        又是一年的端午节,我母亲煮了一锅粽子,“小阿弟,听说你们周老师(周云瑞)病得很厉害,今天是端午你去望望他,顺便带几只粽子给他尝尝”。
        我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,被母亲提起,心里更是一沉,急匆匆拎着八只粽子,从北京西路成都路一直走到成都路延安西路。
        还没走到周老师床前,我心里已经难过了。周老师瘦得己经变形了,脸色发灰,偏偏还戴着一顶灰色的,而且显得很宽松的鸭舌帽。原来近一米八的身材,现在缩得恐怕一米六都沒有,我只觉得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在抽。我对周老师说,“我姆妈说今天是端午节,叫我送几只粽子来给你和周老师尝尝”。只见周老师微微一笑,点点头,嘴唇动了两下,我一点都听不见周老师在说什么,猜上去一定是在说“谢谢”两个字。
        眼前的周老师和我心里记得的那个周老师,我怎么回想也合不成一个人,这病魔太厉害了!
        周老师是我们学馆的教研组组长。为了培养我们这一届随团学员,他放弃了演出,放弃了很多名利双收的机会。孜孜不倦地教导我们,和我们一起去苏州陆慕体验生活,同吃同住同睡门板床。平时对我们虽然严格,但从来不骂人,连喉咙也没响过,很耐心地教我们说表、弹奏。
        记得有一次回课,一个一个排队说《珍珠塔•秋珠报信》。轮到我了,我很认真地学着周老师教我们的音调、语气、动作,在表演将要结束时,周老师在下面“噗呲”一声笑了出来,我一惊,是不是我演得太过分了?或许是我演得太儍了?我吓得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。周老师笑了起来“你回课回得很出色,老师也被你噱得笑出来了”。周老师啊,你瘦成这样一定是吃足吃足苦头了!
        我不想在先生面前流泪,强装着轻松的样子说,“先生,你好好休养,我过两天再来看你”。师母送我至门口,听到师母关门的声音,我的眼泪再也留不住了…此情此景我至今忘不了!
        没过几天,噩耗传来说周老师谢世了,我特地赶去周家想给周老师上三支香,唉!那个年代,周家就是有香,他们也不敢让你上啊!
        师母对我说,“小吕啊,那天你送粽子来,你走了以后,周老师很激动,他含着泪说,这不是几只粽子,而是几颗种子,种在我的心里”!
        听见这几句话,我能感知,周老师一定走得很安详,很坦然。他把我看成是他播下的种子,他也一定认定,自己是沈剑安先生播下的种子。种子是一种使命,如果事业得以延续,说明种子活了;如果事业蒸蒸日上,说明有使命感的种子活了。他带着成功的欣慰走向终点,同时又带着不灭的精神,灌溉着一代代奉命的种子!



二·   两块钱

        1963年9月3日,今天是我随张鉴庭,张鉴国两位先生到无锡吟春书场听书的第三天,也是我进评弹团学館上了两年大课后第一次跟先生出码头,我父母、姐姐、哥哥都为我能拜张双档这样的大名家而高兴不已。
        无锡是先生的家乡,听众们听说张双档来演出,十天的票一抢而空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高兴、自豪,还有些许得意,因为我的祖籍也是无锡呀!
        无锡吟春书场条件相当好,我和另一位同学专门有间宿舍。今天吃过早餐晨练后,几位同学(与先生日夜越挡艺术家的学生)约好了一起去鼋头渚游玩。他们这次跟师,父母买了很多吃的用的,家庭条件好的还给了很多零花钱。他们也邀我一起去,我当然很想但我没去,我也不敢去。这次出门,母亲从口袋里,是兜底掏出了五毛钱塞给了我,去鼋头渚来回车费加门票,我怎么敢去?
        宿舍的门开着,我靠在床上,背心朝外,手上是小说《红楼梦》。不知何时,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,我也正看到黛玉葬花这一段,虽然不是十分理解,但此处是一段伤感的情节我还是看得出来的。突然,我又想起了五毛钱的窘迫,还想着可怜的母亲,一件夹袄和一件黑色粗绒线马夹竟然熬过一冬,想着想着…寒酸、羞愧、寂寞、孤单一起向我袭来,十六岁的我,当场唯一可以化解的能力,就是偷偷落下的眼泪。
      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,小张先生竟然站在我的床边轻轻地拍了我一下,吓得我跳了起来,要紧擦干眼泪叫了声“先生”。先生笑嘻嘻地也没问我为啥哭?好像若无其事地搭讪,“那哼朆一淘去鼋头渚?”我木木地看着先生无言以对。“阿是没有零用铜钿?”只见先生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块钱塞到了我的手里(那个年代学生每月的工资只有34元)。“覅紧的,只要刻苦用功钻研艺术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伲覅去搭人家比屋里的条件好坏,要比就比成绩的高低”。我怎么好意思拿先生的钱?正要推却,只听见师母在门口笑着说,“小吕,拿仔吧,先生拨倷倷可以拿的,放好”。
        先生,师母啊!你们不知道,等你们走了之后,我是擦干了眼泪,眼泪又占满了我的眼眶。你们不知道,我怎么舍得去用掉这“两块钱”?我一直把它当作书签夹在那本红楼梦的书中,每次看到这“两块钱”,我就对自己说,先生、师母的恩,咏鸣你永远不能忘记!



三·   一碗螺蛳

        阳春三月,万物复苏!
        吃螺蛳的最佳季节是在清明前后这一段时间,这时的螺蛳最为肥壮、鲜美,所以才有“清明螺,赛肥鹅”、“明前螺蛳能养眼”的说法。
        那一年又到了吃螺蛳的季节,我母亲买了一脸盆壮壮实实的螺蛳。我很好奇,为什么今天买那么多?而且看她很仔细地将每只螺蛳的外壳洗得干净透亮,还用香油加上少许细盐浸泡,我知道这能把壳内的寄生虫杀死,还能把躲在壳内的蚂蝗引出来,我随口问,“姆妈,侬今朝怎么要炒那么多螺蛳?”母亲没有回答只微微一笑,我也就转身回房整理曲谱去了。
       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,我听母亲在叫我,“小阿弟,过来”,我走近饭桌,只见母亲把炒得香喷喷油光锃亮的螺蛳,加上葱花、姜丝装了满满一饭盒,“把这盒螺蛳快点送到团里给江老师、苏老师,现在他们正好是吃饭辰光,快送去”。
        母亲怎么记得那么清爽,是呀!江文兰和苏似荫两位老师家在苏州,但寄宿在评弹团。
        母亲还深情地说,“别忘了当年你和先生在大华书场演出,团长看到书牌上写着“张鉴庭、吕永根弹唱《十美图》”,即提出要你改名字,最后是江文兰老师为你改名“吕咏鸣”,我一直没忘记!还有,两位 老师对你都特别关心,经常带侬上台,每次在剧场里见到我总是非常客气笑嘻嘻地打招呼,今朝我特意多烧了一份,清明螺蛳最肥最好吃,拿去让两位老师尝尝鲜”。
        我很感激我的母亲,虽然只是一碗不起眼的螺蛳,她也没有刻意,但她是在用行动在教我怎么做人,为人犹要懂得感恩。
一碗螺蛳,让我想起了苏似荫、江文兰两位老师对我艺术成长的种种关怀和帮助。
        先说苏似荫老师吧。我曾经和苏似荫、(A角徐丽仙,B角马小虹)三位老师在专场《积粮赞》中同台说过一回短篇《一只饲料缸》。还与苏老师说过折子《白毛女•枯庙斗敌》、对唱开篇《一粒米》。
        记得那个年代,与艺术家同台演出,只要你想学,就一定能学到很多真本领。苏老师其实是位表现力很强的演员,他在舞台上的神采、口劲、对白、语气、情绪,时时刻刻都会带动着你的表演,有时甚至会让你毛骨悚然,惊讶万千。不过在舞台上的先生和他生活中的本人完全不一样,生活中他很简朴,实在,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!
        我很尊敬江文兰老师。她为人正直、谦虚、好学,极具文化修养,大家都称她为“才女”,同时,她又是一位“孝女”。在她的帮助和指导下,我得益匪浅。
        她非常喜欢音乐,但她常对我说自己手小,手指又短,弹琵琶的先天条件不足,但是她居然把琵琶独奏曲《春江花月夜》全部弹下来,真是“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”。
        应该说我很早就开始和江老师一起为团队作品设计唱腔了,印象中特别深的是吴宗锡团长的作品《西沙赞歌》。谱曲以江老师为主,正值运动结束之际,此作品参加了第一次广交会演出,当年能参加这种档次的演出是很荣幸很有面子的事。六位女演员,石文磊领唱,庄凤珠、徐云芳、秦锦蓉、陶玉琴、崔秀华和唱,个个都是第一次烫头发,那种喜悦、漂亮!但遗憾的是伴奏人员被删除,换了歌剧院乐队伴奏,当时我心里是有点闷的。
        和江老师一起谱曲还有中篇《血防线上》。其中的核心唱段《忆往事》,由江老师掌舵,加上余红仙大姐声情并茂的演唱,整个剧组,包括团内老艺术家和新老观众,都一致肯定,这段唱腔既有新意又不失传统评弹的韵味,是成功的!这也都是江老师的功劳。
        后来几年,我随江老师一起谱曲写唱腔的机会更多,潜移默化中受到她很多影响,所以此后在唱腔设计上有了些小成绩,都离不开江文兰老师对我的传、帮、带!这是实话实说,评弹团的同仁都是有目共睹的。
        面对着一碗螺蛳,这些往事像关不住的闸门,蜂拥而至历历在目,就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。
        我拿起饭盒兴高采烈地骑上自行车,一口气,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团里,哈哈!螺蛳居然还热着呢。进食堂见江老师正在用餐,我赶紧递给江老师,“江老师,这是我姆妈叫我送来的螺蛳,您尝尝”。江老师开始一呆,随后露出了亲切的笑容,激动地说;“咏鸣,倷姆妈给我的印象很好,她是一位典型的传统妇女,代我谢谢倷姆妈!”
        从此,每年清明前后,妈妈总不忘记,现炒一盒鲜美的螺蛳叫我送到团里给两位老师尝鲜,这件事持续了好多年。
        可惜!我三十八岁那年,妈妈因病谢世了。开追悼会之前,我在团部遇到了江老师,她知道我妈妈去世,含着泪水劝我不要伤心。第二天一早,我在家中楼梯口,只见江老师手拿着小花圈慢慢地在走上楼来,大姐吕莉萍带着弟弟妹妹在楼梯口等江老师,此时我们都已是泪流满面。我是小字辈,江老师是长辈、著名评弹艺术家,却主动前来我家吊唁,怎不令我由衷地感激和感动?
        至今我仍记得,江老师在妈妈灵台前虔诚地点上了三支清香,当时我们全家人都失声痛哭,我更是揪心的难过,痛心地哭喊着,“姆妈,江老师来看倷来了”!
        三支清香点燃了人世间最美好的真情,袅袅青烟象征着此情恒久弥长……



四·   接着唱下去

        六十年前我跟师那会儿,我先生总和张鸿声先生越做。倒不是我吊大家的胃口,这才是真正的强强联合,至于业务,与其写盛况空前,还不如写孤独求败。
        有些巧合,他们都姓张,虽不是亲兄弟,看得出,他们很合得来,属于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。其实我也非常喜欢听张鸿声老师的书,噱头一只连一只,听客笑得前仰后合,我们叫“噱翻”,而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笑。但有一点很奇怪,我见他有些怕,平时很少和他说话,即便迎面相遇,我也是能避则避,能躲则躲。
        有些事现在才懂,那时的年龄、身材、经历。阅历,主要是柔弱而内向的性格,即使能面对他的魁梧,但也绝不敢与他那对,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你,我认为是有“压人势”的眼睛对视一秒钟。
        记得1963年在南京百花书场跟学《十美图》,那天晨练我选择了开篇《杜十娘》。其实我最怕唱“蒋调”,咬字、运腔、丹田、共鸣还有韧劲,门门都不易。所以学《杜十娘》的人不少,懂得的人也很多,但真正唱好的人却是寥寥无几。
        今天晨练,我给自己的任务就是《杜十娘》。此时书场里空无一人,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,这里就是我的练功房,所以我特别放松…
        窈窕风流杜十娘,自怜身落在平康。
        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,飞絮飘零泪数行。
        谁知刚唱了四句,只见左侧门口张鸿声先生走了进来,手上拿着杯子,我以为他是回房间,不是,他竟然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。
        我一阵心跳,紧张、害怕,什么都来了。手足无措,抱着琵琶光弹过门,字一个也唱不出来。偷看了一眼,只见张老师很严肃,一点笑容都没有,冷冷的说了一声“唱下去”。
        本来就怕唱“蒋调”,偏偏又是他来听我唱“蒋调”,两个“怕”字一重叠,脑子里一团浆糊,接下去的唱词全部还给了蒋老师。
        下面变成了催促之声“唱呀”。
        越是急末越是想不起来,嗨!突然想着,接下来的这句唱词应该是“青楼寄迹…”,这后面“非她愿”三个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看张老师眼睛闭拢在等,我也顾不得了,脱口唱道“青楼寄迹魂无主”,将“非她愿”唱成了“魂无主”。
        只听见张老师“哼”的一声,接下来面孔毕板,语气很生硬“我看要末侬格魂勿勒身浪”!
        是从艺以来从来没有受过如此讥讽,一时间我的咽喉像被什么东西梗住了,是自卑和自尊同时作祟,我呆在那里竟然一动都不动。
        “怎么啦,我讲了侬一句,侬就勿唱啦”?突然他喉咙提高,他喉咙提高那音量可不得了,“接着唱下去”!那气势,如果有块醒木在手,他肯定“啪”一记!不容你有半字推诿。接着,这位评话大家竞然提醒我,“下来一句是,有志从良配一双”。
        肯定是张老师厉声的训斥惊动了我的恩师,他们从右侧门进来,但他们没有上前,更没有半句安慰的话,师母跟在后面。我看见先生、师母,一时真像小囡看见娘一样,鼻子一酸,眼泪夺眶而出。两位先生反而是笑嘻嘻地坐了下来,他们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,张老师的严厉是为你好,坚强些,把开篇唱完。
        看见自己的先生坐在下面,奇怪,唱词都想起来了,但是性格使然,整只开篇我是全程流着眼泪唱完的。
        刚唱完,只听见鸿声老师说,“今朝格只开篇侬唱得感情蛮好,杜十娘一直流仔眼泪水勒唱”。
        顿时,两位先生和师母都被逗笑了,只听见师母在说,“小吕,快去擦把脸”。听得出,师母舍不得我,她知道我今天是在超常的压力下唱完开篇,但场面上也不便安慰。
        我一时心情也平静不了,不过在揩面时我也有反思,张老师他是说大书的,怎么对小书的唱词那么熟悉,非但被他捉牢“板头”,而且还能提醒我下面的唱词,这个张老师凶归凶,厉害是真厉害啊!
        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影视界有一门秘不示人的,关于精神抗压的课程;
        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我的恩师有一段“七进上海”的苦难经历;
        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张鸿声先生在成为“飞机英烈”的前夜是何等的恐惧和茫然;
        很久以后,我为张鸿声老师终究没有听见我一声“谢谢老师当年的当头棒喝”而终生遗憾!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作者:吕咏鸣